树人殷殷,师道长长阿婆——我的第一位老师年9月26日天凉了,我的被单套进了一条毛巾被。毛巾被的左下角,结结实实地贴着一张橡皮膏。橡皮膏上,有蓝圆珠笔楷书竖写的我的名字,字迹工工整整,遒劲有力。这条毛巾被,是我上幼儿园时盖的;橡皮膏上的字,是二十一年前我临进幼儿园,阿婆给我写的。时光荏苒,毛巾被依然如新,橡皮膏犹未变黄,橡皮膏上的字,一笔一画仍是那么鲜亮,那么清晰。寂静的秋夜,躺在床上,抚摸着暖暖的夹被,遥望着闪闪的繁星,儿时与阿婆相处点点滴滴的往事,油然在我的心田萦绕开来——那时候我特别贪玩。幼儿园放学,爸爸刚把我接回家,我就跑出去,跟门口的小孩在灌木丛、沙堆上、砖堆间跑跑跳跳。我常跑得扭了脚、抽了筋,那也不怕,走两步,疼劲过去了,就继续加速跑。直到妈妈来叫,我才回家吃饭;阿婆总会迎在门口,笑盈盈地夸我:“脚步轻轻,真乖!”阿婆夸我乖,既是因为我上楼下楼安安静静,也是因为不管在门口玩得多厉害,只要妈妈一叫,我就马上回来——阿婆心疼妈妈,关心我们家;阿婆为我的听话而欣慰,高兴……玩着玩着,不知不觉就该上学了。小学新生录取那天,阿婆让我自己去面试,我顺利通过面试,进入预科班。但正式分班那天,阿婆却早早带着我一起去了学校。分班在操场进行。开始我被分进了四班(普通班),阿婆顿时便着了急。阿婆让我在最高的一棵杨树荫下呆着,随即便扎进了操场数以百计的人潮。过了很久,阿婆终于从人潮中挤了出来,大汗淋漓,额头通红。与阿婆前后脚挤出来的,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她就是一班(实验班)班主任张老师,阿婆的忘年交。刚与张老师走进树荫,阿婆就迫不及待地从皮包里拿出用手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我在预科班的“作业”(照猫画虎抄的简单文字、随意画的儿童画)给张老师看。“别着急,您先擦擦汗。”张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打开手帕,仔细翻看我的“作业”,“不错!”张老师随即打量了一下我:“我拿着他的作业跟主任说说,让他进我班!没问题!”我于是被分进了一班。阿婆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脑瓜,满脸都笑开了花。阿婆当时的那股着急劲和高兴劲,我永远也忘不了。阿婆特意把我在预科班的“作业”保存下来,并在分班那天带去,就是为了让老师看后把我分进好班,阿婆,您是多么用心良苦啊!小学四年级时,四班因为期末统考成绩年年最差而被拆撤了;一班的文化、体育等各项成绩一直都位于年级第一、全区前列:阿婆,谢谢您!刚上小学我懵懵懂懂,总记不全留了哪些作业。我有一位学习很好的同学,跟他姥姥住。他姥姥跟阿婆既是邻居又是好友,于是阿婆就经常带我找这位同学把老师布置的作业问全。我作业是写了,但总被老师评为“差”,因为我的作业纯属涂鸦。阿婆没有批评我,而是让我把不合格的作业再一笔一画地抄写五遍。从日影西斜一直抄到繁星满天,我起初很不耐烦,在阿婆的监督下才勉强抄下去;但抄的多了,我逐渐明白:踏下心,一笔一画认真写,才能写好字。阿婆帮我打下了书写的基础,更给我指明,成功必须养成的稳扎稳打的精神。以后,我得“优”的作业越来越多了,阿婆一直将我的这些优秀作业保存在她的抽屉里——这些作业,凝聚了阿婆的多少心血啊……我小学一年级时数学总不及格,于是阿婆一有空就让我与她坐在沙发上,用数学书上的加减法练我口算,一练就是两年——不仅是为了应试,更是为锻炼我的、和阿婆自己的脑子。我现在帮助导师核分,两三位数的加减全用口算,几无差错,速度亦不慢,这与阿婆在我儿时打下的底子是分不开的。小学时每晚六点到六点半我看动画片。一年级时有一次到了晚上六点,阿婆见我还没做完作业,便坚持不让我开电视。我负气突击完了作业,动画片刚好结束。阿婆见我把作业完成了,便轻抚着我的肩膀,和声地对我说:“这次是个教训。要记住,作业要早做、认真做。”阿婆指给我学习应树立的态度,使我受益终生!也有例外。当时下午有半小时评书,我每回必听,阿婆对此是非常支持的。到了下午播评书的时间,阿婆经常主动让我暂停作业,并亲自给我调好频段,待评书结束,再让我继续写作业。阿婆并不嗜好评书,但她知道评书里有大学问,所以她支持我听。听评书,使我潜移默化地提高了语言表达能力,生发了对文史研究的兴趣,获益无穷。谢谢您,阿婆!小学四年级开了启蒙英语课。放学回来,阿婆先让我念课文给她听,再范读给我听,然后肯定我念的好的地方,指正我念错的地方,让我再读两遍,最后找出新词,问我如何拼写。五年级暑假的一天,下午一点多,阿婆躺在床上,把我唤到枕前:“阿婆要睡觉了,你用英语数数,数着数着阿婆就睡着了。数吧。”“One,two,three……”我数到一百二十,阿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很好,看书去吧。”阿婆欣然入梦。如今,我每每在外语水平一栏中写到“大学英语六级”,都不禁会想起阿婆,心里都会有暖流流过……二〇〇〇年九月二十六日,操劳了一生的阿婆安然离世,走完了八十一年的人生旅程。我珍藏着阿婆写给我的两张纸条(蓝黑钢笔行楷竖写)。一张是我初中时阿婆写的:顺:对不起,二姨后来又找着这本书了,希望不耽误你预习,婆另一张是我高中时阿婆写的:顺:你每日上学骑车要骑慢点,千万别赶时间!!切记‘’‘’!!精神要集中!!功课有困难千万别着急,上课注意听!!婆阿婆始终惦念着我,惦念着我们家……宅心仁厚的阿婆啊……二〇〇二年我考上师大,看望阿公。阿公久久凝视着墙上十字架下,阿婆的遗像——那是阿婆五十岁时照的,当时阿婆任职桃园村小学英语教师,照片里的阿婆,目光炯炯,略带微笑,平和而慈祥;栩栩如生的遗像安详地陪伴着年逾九旬的阿公——慨然感伤:“阿婆不应该走的那么早!……阿婆要是还活着,知道你考上了师大,不定多高兴呢……”是啊,阿婆走得太早了……阿婆要是还活着,知道我考上了师大,不定多高兴呢——我听妈妈、姨妈和阿婆的学生们说,阿婆是上海人,在天津当了老师,为了消除齿音字,阿婆在家反复练习正确发音,对着镜子看口型,甚至让二姨当她的小老师帮她纠正,那股认真劲儿仿佛自己是个小学生。阿婆每晚都要用书包带一大摞学生作业回家,干完繁重的家务,夜里逐字逐句对每本作业细细批改,反复斟酌之后才写下评语,这样一直干到将近凌晨一点,凌晨五点多,就又起床上班去。(阿婆年青时长年坚持体育锻炼,在标枪、跳高、跳远中屡获佳绩;阿婆拥有一副好体格,精力一直都很旺盛)一个大风雪天,阿婆很晚才推着车,拔着腿,艰难地走回家;二姨去接阿婆,发现阿婆竟然没穿雨衣,头上、身上落满雪花,几乎成了雪人!——阿婆下班后见雪越下越大,想也没想就把雨衣用来裹书包了,书包里,满满登登全是学生们的作业。就这样,阿婆顶着狂风,冒着飞雪,颤抖着,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走了很久,很久。二姨心疼地埋怨阿婆太傻,阿婆欣慰地说:“孩子,等你长大工作了,你就懂了。”这就是老师的责任啊!这就是老师的愛心啊!阿婆为了学生的前途,经常挤时间家访,家访过程中,每当遇到因为家里人口多、负担重,不打算让孩子继续上学的家长,阿婆都要苦口婆心地反复劝说,并竭尽全力为这些家庭周济生活必需品。这样,阿婆帮助许多家境拮据的学生完成了学业。今天,这些当年受到阿婆帮助的苦孩子,有的成了手术主治医师,有的成了企业经理,有的成了公务员,有的也成为了人民教师……阿婆退休后,街坊邻居家无论哪个孩子有不懂的功课,都乐于向阿婆登门请教,阿婆对每个孩子都不厌其烦地讲解,直至他们彻底弄懂,不少孩子学习成绩因此大大提高。为了表达谢意,一些家长送钱送礼,阿婆分文不收,说自己这是老有所为、老有所乐,收了礼有损师德。阿婆时常收到她的学生(包括退休后登门求教的孩子)寄来的邮件(书信、照片及贺卡),对每一份邮件,阿婆都认真阅读、回复。年复一年,阿婆的字台里,装满了学生们寄来的邮件。每次重读老邮件,阅读、回复新邮件的时候,阿婆就好像又回到了孩子们身边;笑纹,在阿婆的脸上绽开,很甜,很甜——每当这时,阿婆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阿婆去世后,遵照她的遗愿,她收到的所有来自她教过的孩子们的邮件,都被家人精心珍藏起来,世代相传。阿婆的人生词典里,没有学生,只有孩子,在阿婆的心底,每一名学生都是她的孩子,好孩子。说上面这些话的时候,妈妈、姨妈和阿婆学生们都好几次地哽咽住,抽动着鼻翼,擦去闪动的泪花——阿婆啊,您在与您接触过的所有孩子的心里,都是一位好妈妈……阿婆,我考上师大了,阿婆,我也志愿做一名像您那样尽职的文化工作者,阿婆,我一定将您的精神、品格传承发扬下去……阿婆,您在天堂听到了吗……阿婆啊……阿婆,我学龄前,您任由我出去玩耍,毫不束缚我的天性;我进入学龄,您愛心、耐心、细心地教育我,使我在做人、读书的第一步就走上正道——阿婆,在我心里,您永远是我的好阿婆、好老师……阿婆,我现在终于懂得您了……您,却早早地走了……我唯有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让爸爸妈妈过得越来越好,让阿公,让阿婆,让所有人都放心、开心——来告慰阿婆的在天之灵……阿公年2月27日阿婆下葬后的几周里,阿公经常神情恍惚喃喃自语:“好夫妻不过百天……我这就要走了……”阿公、阿婆都出身于民国初年的书香门第,从小接受西方现代教育,能自如使用英语,国文功底也很深;他们都酷愛运动,阿公是足球、登山健将,阿婆则是跑步、跳高、标枪能手。有着共同信仰、文化水平和兴趣愛好的阿公、阿婆,相濡以沫,恩愛终生。阿公、阿婆生养了四个女儿(儿子流产),分别是我的大姨妈、二姨妈、三姨妈和妈妈。她们在战乱、节粮度荒、上山下乡的坎坷岁月中与阿公、阿婆相互关愛、彼此扶持,在起起落落中长大、立业、出嫁、持家……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姨妈、妈妈和她们家庭自始至终的尽心尽孝,使阿公、阿婆安然度过了平静而幸福的晚年。父女连心。阿婆归主后,在姨妈、妈妈及其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愛服侍下,阿公又鳏居生活了十多年,坚强而平和地继续着人生旅程;直到九十四岁,仍然精神矍铄、发言盈庭、健步稳行。在这十多年里,阿公参加了外孙们的婚礼,抱上了重孙、重孙女。每次寿宴,阿公接受着三辈后生的贺寿,吃着重孙、重孙女送进嘴里的蛋糕,都像孩子一样笑靥如花。阿公终究是老了。从二〇一一年夏天开始,阿公大小便愈发困难,下了尿管,腿脚愈发无力,一天大部分时间不得不躺在床上。去年,二姨妈给阿公买了一套独单(独单距离二姨妈家很近),接阿公进去住,并经敬老院护理员基督徒贾姊妹介绍,请来贾姊妹的丈夫王弟兄,二十四小时护理阿公。(二姨妈她们白天轮流配合王弟兄服侍阿公)王弟兄是信主二十多年的基督徒,精心护理阿公的同时,虔诚为阿公和我们祷告,使阿公平安喜乐、满有盼望地走完了在世上的最后一段人生旅途。哈利路亚!感谢主!感谢贾姊妹、王弟兄!都是上帝的安排啊——二〇一二年二月十五日,侨居德国五年,从事电脑编程工作的三表哥休假回国后,与三姨父、三姨妈一起看望阿公。见到了最为惦念的外孙,阿公真的好开心,好开心。二〇一二年二月二十日,阿公以九十六岁高龄在家中安详辞世。二〇一二年二月二十五日,阿公骨灰在遵化与太姥姥、阿婆、叔公、姨婆合葬。相与合一,永不分离。附:二姨妈博文——感谢年3月19日六十二年前的今天,父母将我带到了这个世界。长大后才知道,那天正值青岛解放马路禁行,是爸爸开车在漆黑的夜晚,冒着生命危险到卡口说明了情况,妈医院生下了我。上个月20日,爸爸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把毕生的愛,全部倾注在了我们这个家庭每一位成员的身上。感谢爸爸陪伴、呵护了我六十二年。在没有您和妈妈的日子里,突然感觉失去了支撑,失去了温暖的娘家。已然做了外婆好多年,在您面前却仍认为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总喜欢回到娘家向爸妈倾诉,从中寻求教育和帮助……有爸妈的感觉是多么美好啊!这是我在失去双亲后过的第一个生日,没有父母就没有我的今天。感谢你们——我亲愛的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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