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辍学,他是当代画家中读书最多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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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向姜德明、邵燕祥先生表达自己看法:孙犁先生是当代作家中读书最多者之一,韩羽先生是当代画家中读书最多者之一。二老深以为然。孙、韩都有“书癖”,而且“癖”得不轻,《小兵张嘎》作者徐光耀先生就描述过韩羽先生的“癖状”——

韩羽爱书有名,也爱得怪。去书店买书,简直使售书员难以容忍,诸如印刷、装帧、纸张、书脊书面……火眼金睛,什么小毛病都躲不过他眼去。挑剔之苛刻直是吹毛求疵了。可是,好不容易买了,却又藏在箱子里,另到图书馆或朋友处去借。留着自己的,专看别人的,勿庸讳言,这有点自私,然而却又自私得不无可爱。

失街亭韩羽

我问韩羽先生:“果有其事?”

“小说家言,权当笑谈。”韩羽先生说:“早些年没钱,看到百分之百满意的图书才买回家,其它想看的大多从图书馆或师友处借阅。”他坦承爱书成癖,弄得神神叨叨,几乎惹出祸来。

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出版《契诃夫小说集》(上下卷),精装且有插图。韩羽先生买回来,朝夕观赏,爱不释手。孰料爱之深则责之严,忽然发现书脊有道斑痕,强迫症又来了。愈腻烦愈想瞅它,愈瞅它愈觉扎眼。不行,必须去掉这块心病。他试着用棉花蘸水轻轻擦拭,斑痕倒是没有了,可又成了更扎眼的白色,而且凸凹不平。这下更腻烦了,没法子,只好再买一本。还好,书店有货,书脊无痕,心满意足地买了回来,未曾想到又发现了新毛病,皱褶甚多,更更腻烦。这个契诃夫将他折腾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不行,还得再买。韩羽先生远征市郊书店,架上尚余三五本。他站在书柜前一面说着好话一面遭受白眼,恨不得将眼珠子变成X光机,穿透纸背,洞察毫厘。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出了一身汗终于选出差强人意的一本。

“一夫三妻”怎行?韩羽先生将两本下卷送到旧书店,店员看了看书又看了看他问:“哪个单位的?为什么是两本相同的下卷?”韩羽先生如此这般这般,对方似乎听明白了,却皮笑肉不笑得毛骨悚然:“书先留下,回去拿工作证去。”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被怀疑成“小偷”了。

韩羽先生干过两回这样的“勾当”。

闻章、韩羽、打铁萧黄品贤摄

第一回,解放聊城。那时守城的“铁杆汉奸”已摇身一变成“国军”,解放军连打带围将近一年,居民陆续逃离,十室几乎九空,大兵四处乱窜,大肆搜捡财物。小韩羽们这些被困在城里的十三四岁学生,耳濡目染,近墨者黑,跃跃欲试铤而走险,不约而同直奔“友益堂”。这是一家大书局,琳琅满目的“无主之物”。学生们像饿汉见了满桌鸡鸭鱼肉一拥而上,于是宿舍的桌上桌下、床头床脚堆满了崭新的《古文观止》《四书》以及《升学指南》……他们吃着红薯干喝着白开水,志满意得地守护着这些精神食粮。小韩羽随着又一批难民出城了,他瞅着“抢”来的一本本新书无法随行,牵肠挂肚,好不难受。

第二回,文化大革命中。韩羽先生偶然得到“内部消息”,说造纸厂的原料堆里有的是书。他托了个后门,打通关节,提上菜篮子,混了进去,再混了出来。这样像唱《盘关》一样混过三五回,书柜里的队伍壮大了好些,其中就包括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驴皮记》《欧也妮·葛朗台》《乡村医生》《夏倍上校》等。这既是地地道道的“偷窃”行为,十恶不赦;又是实实在在的“抢救”行动,功德无量。

“人生百病有已时,独有书癖不可医。”文化大革命伊始,给《毛泽东选集》《斯大林全集》《列宁选集》创作过浮雕像的王朝闻先生靠边站了,他的大作《新艺术创作论》被扫入“封资修”行列。这可是韩羽先生绘画启蒙的第一本书,年偶于书店购得,“如盲者忽焉见日,聋者遽然闻声。如饥如渴,反复诵读,将厚厚一册背得烂熟。”他担心永远看不到它了,不愿与“毒草”生离死别,冒着政治风险,重新粘贴封面,巧妙化妆伪装,藏于碗橱夹层密不示人,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悄悄取出来温故知新。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九十晋三的王朝闻先生耳中,他托人传话:“想看看这个古董。”这位新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美学的开拓者与奠基人摩挲旧作,感慨系之,挥笔题跋:

患难识知音。这本化装尚不安全、在碗橱夹缝里得以存活的书籍,它的不幸遭遇隐寓着幸运。而且此书传奇式的经历,恰好证明书中论点,例如矛盾的魅力、含蓄的美与间接描写有普遍意义。韩羽同志珍爱书籍,让我这一题词损其空灵特征。

王朝闻于年儿童节

“你听我说”黄品贤摄

这种誓与“毒草”共存亡的“书癖”精神,比“抢”与“偷”有过之而不及,令人叹为观止。

韩羽先生无论“抢”还是“偷”,抑或“买”,目的就是“充电”。他自言经历了“读书三境界”。

第一境界,读什么相信什么。

韩羽先生觉得文言文比白话文有韵味,出于兴趣,也出于争强斗胜,囊萤映雪,争分夺秒,初中一个学年竟将《古文观止》下半部全都装进肚子里去了。“唐宋八大家”怎么写,他就怎么信。临清当学徒,为弄清“唯心论”与“唯物论”咋回事,他溜进大众图书馆,借来胡绳的《唯物论辩证法入门》。薄薄小本,深入浅出,通俗顺达,那道理怎么琢磨怎么对,颠扑不破。他豁然开朗,登堂入室,乘胜追击,《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国家与革命》《论费尔巴哈》等全被他囫囵吞枣、照单全收了。这些大部头哲学著作对十五岁的学徒来说未免高深莫测,但他发扬“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硬着头皮啃,反反复复啃,多少体会到了“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人民日报》《文汇报》《新观察》《红旗》等主流报刊提倡什么、反对什么,韩羽先生奉若神明,步步紧跟,许多讽刺类漫画题材的思想大都来源于这里,甚至为手中之笔跟不上“多快好省”而夜不能寐。

第二境界,批判什么读什么。

韩羽先生头上长“反骨”,阅读兴趣“逆历史潮流而动”,与批斗对象“臭味相投”。愈是批什么,愈想读什么;批得愈凶狠,读得愈带劲,“其中当然也带有我也‘批’它一‘批’的愿望”。可是批(读)来批(读)去,反而被它们“俘虏”了,这在当时是讳莫如深的。比如说批判文学中的“修正主义”,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也给牵连进去了。他为了看看托尔斯泰到底怎么个“修”法,几乎读遍了托翁的所有中译本,还开枝散叶读了普希金、果戈理、契诃夫、屠格涅夫、冈察洛夫、涅克拉索夫等人的著作。《战争与和平》有段关于拿破仑患伤风的议论,他又找来有关拿破仑的书籍看,包括苏联院士叶·维·塔尔列的《拿破仑传》。韩羽先生说到这里时狡黠一笑:“那时年轻,有一股犟劲儿。没有对‘修正主义’的大批判,还逗不出我读这些书的兴致哩。现在看来,亏了被‘俘虏’,才使我学了不少东西。”这个侥幸“落第”右派,竟比“中榜”右派还右派哩!

第三境界,读什么怀疑什么。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韩羽先生天命之年领略到了这句话的真谛。他说:“胡适的读书法,是从张载那里学来的——‘读书先要会疑。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从此,他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著作不再顶礼膜拜、高山仰止。凡是想读之书,平等对话交流,戴着“有色眼镜”,挑三拣四嫌五。他读《史记·淮阴侯列传》,发觉韩愈老夫子仅说了“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未论及“然千里马为伯乐所察之所荐之,复为伯乐所杀之者”,于是手持自己脑袋的《韩信月下追萧何》戏曲人物画横空出世。他将“淝水之战”时正在下棋的谢安两相对照,从“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世说新语》)与“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晋书》)两种说法中,推测刘义庆笔下的诸多独特人物的言行多有可疑之处。《三个和尚》《傅青主听书图》《盗御马》《瓜棚听雨》《曹操羞见曹操》等代表作品,无不是韩羽先生多读多疑多悟的结晶。

“两管毛笔一方砚,八千里路半橱书。”时移世易,万象更新。如今韩羽先生的“武器装备”早已“鸟枪换炮”了,但“本(画)末(书)倒置”的习惯一直没改。他说:“虽然我的主业是漫画,但功夫用到诗书上却更多一些。”他读的多是经史子集、野史笔记,眼到、口到、心到、手到,一点都不含糊。

单刀会韩羽

我曾和韩羽先生探讨过如何做读书笔记,他对我“一本经典读完,有时花大半天甚至一整天做笔记”不以为然,说:“这样太浪费时间了,内容也记不周全,我就粗线条,记一两句话。”

“能给我看看吗?”

韩羽先生从书房拿出小本本,我利用午休摘抄了十数条:

披瞽而骇聋。(视觉、听觉冲击力)《文心雕龙夸饰》

齐白石说:“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不似”二字之前,应加一“太”字。“不似”本为高境,何得谓“欺世”?《齐白石研究》第三辑39页

每个人的仇人其实是来帮你的,称之为“逆行菩萨”。

《野狐岭》

诗家圣处,不离文字,不在文字。(“圣处”当指高妙处。此语出自元好问《陶然集序》)

搔到痒处也打到了痛处。(老羽偶得)

既有巴人之趣,又得阳春之雅。(老羽偶得)

倒绷孩儿(喻熟习之事,反见生疏,典见《倦游录》晏殊事)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与心身合而为一”)

——一句流行歌曲

反常合道。(苏东坡赞柳宗元《渔翁》诗:“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唐诗鉴赏辞典》页

在现实中,人们用真名说假话;

在网络上,人们用假名说真话。

温故而不能知新,其病也庸;

不温故而欲知新,其病也妄。

——杨树达

黑线原本红线,黑点当为红圈。内容既出经典著作,又出流行歌曲或网络语言,还有个人感悟(老羽偶得)。

韩羽先生对书本的记忆远出侪辈之上。徐光耀先生说他“入木凿石,刻骨铭心”,邵燕祥先生称他“杂收博览,过目不忘”。我半信半疑,当面请教。

“不可能!不可能!”韩羽先生晃晃手。“都说钱锺书的脑袋像电脑一样,我不相信。所有看过的书全都装进脑子里,脑子不坏才怪呢!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不动笔墨照常记不住、找不着。”

字典、笔记本、红黑颜色圆珠笔,是韩羽先生的读书“标配”。他从不放过陌生字,随时翻字典,下次忘了再翻,个别字甚至翻过四五遍,字典翻烂了好几部;笔记本摘抄自己感兴趣、可能用得上的内容,写写个人“偶得”,前后用过七八个;红黑两种颜色,或画圈,或画线,或批注,代表自己的“学术”态度。这就很难“读书敏速,十行俱下”了,他毫不忌讳:

我读书很慢,是爬行,你寄的书,仅读了《幽梦影》《石林避暑录话》《东坡志林》《梁遇春散文全编》《走到出版界》。虽慢,却小有所获,在我的《水浒乱弹》里派上了用场。

“你”即《文学报》编辑李福眠先生,他“投其所好”给韩羽先生淘过数十册闲书。“爬行”大概像新式标点符号施行前的“句读”,费眼费手费脑,谓之“攻书”实至名随。

其实,“攻书”之说早已有之。《醒世恒言·独孤生归途闹梦》曰:“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红楼梦》第四回云:“(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毛泽东熟悉这个词,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布道时掰开揉碎对将帅们说:“古人说攻书,我看‘攻’字是有大道理的,那就是说把书当敌人看,一字一句去攻。”

韩羽先生所读之书十之六七是繁体字竖排本,书龄多在百岁以上,是要“当敌人看”,凝神聚气“一字一句去攻”的。称之“读书”,既有战术上藐视“敌人”之嫌,又无法表达“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意境。但“攻书”之说已杳如黄鹤,我就在标题和文尾“说了也白说”吧!韩羽先生画、书、文三绝,不“攻”它个五车十车书,盖不起韩氏艺术的摩天大厦!

这算不算“标题党”行径?

已亥白露(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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